

Gift from 天谷奴零
作者/咕哇
天谷奴零並不是一個多勤勞的人。誰見了他都要這樣說:鬍渣不刮、衣領不釦、會議出席見首不見尾,堪稱社會人最佳反面教材;然而在地下世界他又是日本最佳勞動楷模,一手經營數家公司、郵件箱永遠有爆量的未讀訊息、機票車票塞滿半個公事包。以上,其實充其倆只算天谷奴零過分好事,以他的年紀而論,沒被抹滅對世界的興致單純是卓越的腦袋使然。
也可能是錢。嘛,反正相輔相成,是差不多的東西,都說勤能補拙——所以他懶惰,同隊伍的熱血教師最常嫌棄他。
所以說,差不多這樣就行了嘛。中年男人倚在櫃檯旁笑說,香菸與酒全被禁止入內,鎢絲燈泡掛在上頭,間或在綠燈罩裡一閃一閃,一隻飛蛾在上方悶頭亂撞,成為整個室內唯一還理他的東西。好吧,現在又沒有了。
銀光閃動,車縫機嘟嘟響,鋒利油亮的尖端被抽出又拉回。櫃台後的老人彎著背,天谷奴零下句話正要起頭,又一針穿過,楦頭旁的翹角一瞬間被繫緊。
饒是道上叱吒風雲的欺詐師,這個時候也懂得閉上嘴。老人不懂體術,也毫無銀行詐騙或開空頭帳戶的經驗,但銀針抵在染色皮革上,幾乎與抵上失禮男人的喉頭無異。天谷奴零咳一聲,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。他只是來拿鞋子而已。但大概四五十年的舊店舖就是這樣,半百年歲的記憶和經驗會形成無聲的威壓,把受潮的鞋樣壓平、把任性的上等牛皮細細拉緊、也把油腔滑調的兩片唇縫起來。
「稀客啊。」
天谷奴零的笑和緩下來,是要好好對話的前兆。「名人生日,總得送點高檔貨。」大概。
「看相片和尺寸而已,跟高檔還差得遠。」
「說笑呢──您老手做出來的鞋,能不高級啊。」
老人放下手上的針,在圍裙上抹了一下手,眼神終於瞥向來訪多時的人。他呵了一聲,緩緩踱進裡間,捧出一個沾滿鞋油的髒盒子。
誇我沒用。老人說,似乎多少在笑。他將鞋盒舉上櫃檯,發皺的雙手把盒子向前推,黃燈反射在純黑的皮革上,映出某種柔軟的的暗光。
光怎麼是暗的,天谷奴零跟文學無緣,老者與皮鞋相處了一輩子也不是詩人,但這個形容詞恰如其分,誰也沒質疑它。大概是有光就有影,有酸就有鹼,有正極就有負極,但平常日子裡也不乏清晨與黃昏,匠人覺得它適合它未來的主人,那它就是了,即使知名藝人的色彩總是過度紛雜。
到時候走著不舒服,也別回來找我。
天谷奴零笑了一下。
沒事。年輕人嘛,將就著走,走得難點,挺好。
對工匠來說可不算什麼好話。
他聳聳肩,酒館裡的老師傅很好說話,但站進了工作檯就不是那個樣子。老者的目光矍鑠卻只對著鞋,現下也不瞧他的客戶哪怕一眼;話術是無用功,在天谷奴零提出明顯不合他自己腳的要求時,言語的交流也就結束了。
自此欺詐師失去優勢、工匠用雙手破譯,老人已經很久不接無親手丈量的鞋,今回的成交原因有七成是面子。中年人總在當人情債主,這件事並不怎麼意外;但天谷奴零要送禮,本身就是個大意外。另外三成的稀有性價值。
「說是這樣說,只是因為驚喜吧。」
零大笑。
「我可懶得跟小鬼折騰啊。」
他一向懶惰。
走出皮鞋店時,十月末的冷風把大氅吹得揚起。他戴著他那頂黑帽,毛皮大衣此時總算有了用處,細密的雨吹到上頭,閃出無數光點,好像老人櫃檯上的珠針針包。他往行人中走,裝模作樣地感慨自己忘了帶傘,雨從前面來,老皮鞋店的光從後頭跟,灰藍與昏黃在中央混成不倫不類的翡綠色,溶入復古又雜亂的大阪市容,隨著雨水淌過街角、流進喫茶室,然後廢水回收,成為映像管電視機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笑聲。人的歡笑大致不出幾段頻率範圍。
善於透析人心人性的欺詐師拉了拉大衣,把厚紙鞋盒塞進毛絨裡。
他撥了一通電話,對面響過八聲後終於接起,劈頭先是一口拒絕,男人從善如流應對,話筒裡從質疑到無語到嫌棄,再到布料窸窣鑰匙圈晃動家門關上的聲音,天谷奴零隨口誇了句果真是好搭檔!心情很好地往地鐵站走,根本沒在乎自己在淋雨。
人的歡笑大致不出那幾段頻率範圍。愛、被愛、施予、被施予,溫與飽,多巴胺或咖啡因,有夢和造夢,夢醒和夢成,降生跟它的回音,或作這一切的旁觀。搞笑藝人為此而生,娛樂家們一戰成名。
在與盧笙及禮物盒見面之前,天谷奴零哼著歌,先轉進郵局,幫紙鞋盒防水加固,買了最普通的包裹要寄出去。郵局員工看了看上頭的住址與姓名,白膠木簓是大阪國民新星,他便好心提醒:先生,普通包裹會寄遲的,限時掛號還來得及。
天谷奴零聳聳肩,說沒關係,慢慢來就好,差不多就可以。
他也已經大叔年紀,懶得跟年輕人擠什麼萬聖節,鞋難走就一步一步來,小夥子的驚喜要晚一點到,才真真有trick or treat的精髓。詐欺很多時候打的是心理牌,而在群魔亂舞中出生的人眼睛精得很,看得穿老玩家手上一半的撲克,後者於是以退為進,放棄目睹他們隊長真正無奈地笑出來的機會。
懶得出風頭的中年人想到這裡突然又笑,覺得當個隊員可真有意思。
他寄了普通包裹才進家庭餐廳,安定地再次遲到,躑躅森盧笙看著他手上的違法麥克直罵缺德,怎麼有人送這種生日禮物?天谷奴零忽然按下開關,他下意識打開小蜜蜂,瞬間聲光效果齊發、場面熱鬧混亂,差一點點不可收拾。教師一臉的凌厲與警戒被細雨沖迷濛,自己也被滿頭的金彩帶炸得一下子找不著北。嘿,別緊張,不過是一支禮炮──面對隊友不需要敬老尊賢,盧笙一把打掉零往自己頭髮上撥彩帶的手。
往事歷歷在目,他深吸了口氣,低罵,這彩帶難道還能收回去不成。未料天谷奴零沒耍嘴皮,手上又像變魔術一樣,把拉空的假麥克風換邊拿,擋了雨的大黑衣裡掉出另一支一模一樣的違法麥克,不偏不倚落進盧笙剛買來的的禮物盒裡。
他的好隊友皺眉,眨眨眼、又眨眨眼,放棄理解倒底哪支是真哪支是假,決定把這種事情留給拆禮物的人去煩惱。大阪教師任命地收拾起滿地彩帶,權當禮盒緩衝材;一邊剪緞帶他才一邊想到,零特地喊他出來的原因太過無聊,風格倒比較像自家一番手而非三番。盧笙抬頭正要問,結果天谷奴零逮著封盒的空隙,又忽然把一包東西拋進盒子。
「那啥?」
「驚喜囉。」
「喔。機率多高?」
好吐槽!零朗笑鼓掌。欺詐師一本誠懇地沉思:我想想,會讓人開心一半吧,叔叔畢竟不懂年輕人的喜好啊。然而他這話竟與年輕壽星有共性,跡象比宇宙微波還稀薄,可惜聽者的邏輯向來游離星系之外,把它們輕易捕捉到一起。
佳節將近,鬼影幢幢,盧笙自覺有趣,環球影城徹夜通明,心齋橋上熙熙攘攘,遊行中人鬼都戴上南瓜怪笑臉:大好節日,狂歡是真理,所以他沒說。
「不就是香菸嘛。」
「哎,老師這句就差了一點。」
也就當作是這樣了。